作者:靳小倡
逶迤的幕阜山蟠峙在湘赣鄂三省交界处,长江自山的北侧如蛟鲸横空游走。在这一鸿蒙、幽秘的交界线上,中国文学的奇峰巍然高峙,陶渊明、白居易、苏轼、韦应物、鲍照、江淹、朱熹、陈寅恪……庐山,在幕阜山脉的东端,如一行绮丽的诗句耸突在辽袤、苍茫的豫章平原上。
一直视庐山为精神上的故乡,是足以让灵魂得以皈依的圣地。况余秋雨“庐山可以证明,中国文人的孤独不是一种脾性,而是一种无奈。即便是对于隐逸之圣陶渊明,中国文人也愿意他有两个在文化层次上比较接近的朋友交往交往,发出朗笑阵阵”那一段话,早为我所记诵,庐山就常在梦中浮耸。时至如今,方才得缘第一次登上庐山。
(资料图)
时光回溯至2003年6月16日,日历上清晰地记载着国学大师陈寅恪与夫人唐筼合葬墓揭幕仪式在庐山植物园举行的背景。用文字去向一个人解说他已经了解、已经践行的真理,着实有点滑稽可笑。先生像是《马太福音》里所说的那种光,点着了,就在高出。上面被烧着,下面被插着——但却照亮了一家人,找到了许多失落的东西。对先生一直存有最高的钦仰,他“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至今烛照着我们这个饱经沧桑的东方大国的求索之道。
上山恰是白居易口中“山寺桃花始盛开”时节。远近青山如黛眉,环拱不忍远去;山树一径腾腾烈烈,挂满了鸟鸣,乍然放焰的桃花,像所有的秘密一样,最终都被说了出来;几十里外,凝碧如琉璃的一春长江水喷沫含烟地往前窜去,倒是省了雨雾弥漫时分的朦胧。
花径傍在如琴湖的臂弯,据说时贬谪江州的白居易禾友人游玩时发现的。“长恨春归无觅处,不如转入此中来。”少时读起,只会为自己拼凑起一些模模糊糊的哀愁来。年齿渐长,遭逢过一些人事后,再读此句,少时的哀愁早已走了样,也少却了那份搜刮哀愁的心平气和,且总对那些血气衰败到不得不心平气和的人嗤之以鼻。从前的“长恨”早已被而今的“小怨”和“小怒”不着思丝缕地取代了,“恨”这玩意儿,大抵也是要用万种柔情的胸怀和宽厚绵长的精神来盛放的罢!
文人游记里的渲染总是过分的。现实中的花径,不过一条普通的山路。至于那跌坐经卷里,和诗行互衬互映的,或只是墨客们的宿慧一现吧!
陶陶微醺的繁红盛绿间,游人往来穿梭。对于那些数度春风,也不曾珠胎暗结的人,从《诗经》里跳脱出来,循着别人表述过恍惚之爱的路径,摘来一朵桃花戴在自己头上,是他们最大的渴望与幻梦。对于我,一个久居室内,一个涉嫌逆旅,从未遇过好山水的人来说,书桌、电脑、卫生间、草纸堆、不准时的一日三餐……这些非生命的、跟我生命却紧密相连的物什,才是我注定终身眺望的景致。而阴雨天和病痛,则是风景里怅然、痛楚的部分。锋利的剃须刀,皱巴巴的床单,胡乱堆放的衣物,折痕深深的(如身体上的伤疤)书籍,欲望、禁忌、业绩、成就……在脑海中构成远方的风景。然而这一切都只和自身有关。于是,我也只好向身陷林渊花海的游人及群鸟,小心求证仅与我自身有关的生存要义。
无奈的孤独之外,艳粉娇红媚绿竞相搔首弄姿登场,每道色泽都泛出蛊惑的贼光。这绵柔无际的风景构成我双目刹时的纸醉金迷后,恒是喧腾的尘世。无法稀释的反复纠缠内心的孤寂感,风景看似赏心悦目却无法接近美的最高表现形式,使涉嫌逆旅的我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与困惑。原来,能如张晓风样拥有一场“带人回到最深层的内心世界”的旅行,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胜景名流,临了文艺的波滟,浪漫幽怀是要朝着电影院的荧幕而寄的。电影院外“庐山恋”三个醒目大字徐徐地传着爱神的清韵。询问后得知,这里只放映《庐山恋》,每两小时一次。怀着瞻奇仰异的心态,涌入陌生的人流走进了电影院。被汩汩翻动的笑浪淹没,没忍住也跟着胡乱地笑了起来,不是被剧情所打动,亦不是被表演者的技艺所感染,而是被一种云遮雾绕的造作、矫情所逗——这不得不使我疑惑,我到底是在怀古,还是在体验荒谬?
裹挟在陌生的人群中,走在陌生的山头,在本该属于文艺、桃夭、山风、星空、溪声的灵魂静地,却像走进了超市、按摩房、宾馆林立的闹市,街市两边灯火通明,憧憧人影晃动在沥青路面斜乜的眼波里。
于是,被先生的精神摹本晕染出十分的敬意来,肃立在先生的墓前陷入了好长一段沉思。对先生的作品所读不多,先生执拗、不妥协的苍劲骨韵最终使我成为了他的忠实粉丝之一。
中国山水的美致总是渗透着宗教精神。萧寺的野衲、浮图的壁佛、庐山的花径,似在拈花微笑。诗意与禅味共融,丝丝入心,自会有至情至性的文章出来。即便如此,被美的无端无涯所纵宠的文字,读来多少有些岚雾似的迷蒙,终不能如先生的《怀故居》那般让人威服于生命的涌动生发: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破碎河山迎胜利,残余岁月送凄凉。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
镜泊时间裂罅里的旧梦一觉醒来,无论在正史里言归正传,还是在野史稗话中生发想象,都有了对历史“重释”的理由和可能。
醉赏着鹅颈转项和鹅掌拨动的王羲之,洞悉了书写的秘籍之后,妙腕挥就《道德经》从山阴道士那交换白鹅的真实性到底有几分可考,我不想知道,我只醉心于李白的证词,“右军本清真,潇洒在风尘。山阴过羽客,爱此好鹅宾。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当然,还有王羲之那份独有的倾倒与天真。
至于“虎溪三笑”的故事,杜撰也好,虚构也罢,都是在维护艺术和宗教的纯洁,维持人性的觉醒,维系人性的可爱,如此,人,即能活在历史里,活在真实里,活在美里。
回程的列车上,回味中我看到了另一座庐山,一座能收复众生心灵的庐山。而这座虚构的庐山显影里,春风透心怡神,料峭乍歇吹面不寒桃色常新,浮想恍若庄周蝶梦,漫出内心世界一片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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